MaxFJ

終於！

除了當年魔獸（WarCraftIII）無論是正規遊戲本身，或者許多玩家透過該遊戲的地圖編輯器製作的遊戲以外，已經很久沒有一款遊戲會讓我想要幫它寫一篇解析了。而這款遊戲還是全部由台灣人自身募資、企劃、製作，乃至推出在Steam上，一舉從發行日（2017/01/13）上架以來，就一路長倨全球最大遊戲平台Steam的熱門前10排行榜上，截至筆者撰完此篇後，該遊戲還在排行榜上的首列：

而且這還是款單機遊戲，簡直就像重見當年（約1990-2000）台灣出品遊戲的榮光啊XD。更重要的是，這款遊戲無論劇情、美術、音樂或遊戲背景等，都是濃濃的「台灣味」，較之當年的大作：《仙劍奇俠傳》、《軒轅劍》、《炎龍騎士團》、《風色幻想》等系列，《返校》這遊戲更多了許多的「親切」——我們終於有機會玩到一款就在我們土地上所發生的事、就是我們曾經一起經歷過的一些日常、就是我們父母那一代曾經身處過的時代，我們終於能夠玩到這樣的遊戲（而且製作還很精美、細膩，富有美感、深度）。

當這款遊戲還只有試玩版時，我看完實況主的遊戲實況之後，就一直期待這款遊戲的正式版上市，但說實在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畢竟我們都知道這些年，我們一起看見的台灣出品遊戲品質並不是這麼「良莠一齊」，虎頭蛇尾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沒想到，一玩完正式版只有一個感想：

這遊戲真他媽棒！

哈哈哈，真的就是這一句無限回音。這遊戲雖然是一個小品的格局，卻有著不限於一個時空的大時代的深度！裡面許許多多的小細節，除了是考據和融入遊戲背景年代（1960年代的台灣）以外，還運用上更多的文化象徵和隱喻，在解剖一個人的內心和記憶時，必定會牽連出的東西，密不可分。而即使運用上這些，也不減一款遊戲該有的趣味性、流暢性、一體性，就是這遊戲的難能可貴之處。因此，基於對於這款遊戲的熱愛、對製作公司「赤燭遊戲（Red Candle Games）」的感謝，以及想跟大家分享遊戲細節處的理解，我決定為這遊戲寫幾篇深入的解析。

在此強烈建議大家先玩完這遊戲再往下看下去！如果你覺得不行，我就是要現在就看下去！那也建議看完以後自己親身去玩這款遊戲，感受遊戲裡實際的氛圍、配樂，與方芮欣（女主角）一起深入自我的內心世界（也推薦大家去看看《燦爛時光 THE BEST OF YOUTH》這部戲劇）。以下將從遊戲名開始解析。

＊　＊　＊　以下有雷＊我是防雷線　＊　＊　＊

一、從遊戲名開始的深意

是的，你沒看錯，這遊戲從遊戲名就開始埋梗了XD！

中文名「返校」，而英文名卻是「Detention」，detention英文字義是「拘留」、「延滯」的意思。除了合理懷疑在歐美國家他們並沒有「返校」這種詭異的制度所以沒有相關的字詞以外，更是有意圖地透過這個英文名直接點明了這遊戲的本質：一個人被拘留在某個地方，或因某事而滯留在一處。不，或許該說是「兩個人」、「一代人」。何解？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首先，我們重新去省思「返校」這件事，這件事發生在你、我的童年，也發生在我們父母那一輩，現在的新生代可能也還要經歷（？）。沒錯，這邊說的並不是你畢業離校以後、或是平常放假有事沒事很開心就想回學校走走看看的那種「返校」，而指的更是一項發生在你我過往經驗裡感到很幹的一個制度：寒、暑假非自願性、強迫性地回去學校打掃和聽一些沒意義的訓話的制度，在我們父母那年代（泛指1950-1980年代）可能還要升旗、聽些「愛國宣言」、「愛國訓話」等。

當時經歷起來可能就是一些情緒而已，但我們現在重新去看那項制度，它「合理」嗎？為什麼在學校給學生們休息、自我探索、自由運用的假期期間，還要「強迫」學生要回到學校呢？這就像上班你應有的假日，卻被公司強迫要求你要回去公司工作一樣，當然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因此合理也合法的情形是公司必須給你補休時數或者加倍薪資等「交換」）！更不用說在筆者的學生時期還有許許多多的「假日輔導課」、「寒假輔導課」、「暑期輔導課」這類名目的「繼續上課」呢，科科。

因此，回不回學校其實並不是重點，而在於「是否出於自我意願」這件事，如果只是一般的想回學校看看這種的，當然沒有什麼問題，就不是這遊戲名「返校」所指涉的情形，這遊戲名「返校」所指的正是這種「強迫性」——因為某種情況、某個因素，使得你一定要去、一定要被留在某個地方一段時間。這也符合遊戲英文名的字義。

1. 魏仲廷也是被拘留的人；方芮欣也是返校的人

再來，如果已經有完整玩過遊戲的讀者們，應該很容易知道實際回到學校的人是魏仲廷、廷哥（男主角），因為某事而被拘留在學校的人是方芮欣、學姊（女主角）。但我們仔細去想：魏仲廷真的只是因為「想回學校看看」這種單純、快樂的心意而回到翠華中學（遊戲故事發生的高中）嗎？不，他更多的是懷抱著當年的事、當年沒有排解的情緒、當年沒解開的不理解的謎團，而回到了當年發生事件的所在。

而且那是一件與方芮欣共有的事、方芮欣正是因此而被拘留的事。

這樣說來，一般玩家可能會覺得阿都已經放出來了（從實質上的監獄）、是自由身、也沒死掉的魏仲廷，理應不適用於這樣的遊戲名，實際上他也是一個受到拘留的人啊！那件事、那時代的氛圍，一直都刻劃在他的心版、積在他的心裡，囚禁著他。即使都放出來了、那年代也過去了（表面上），他卻從來沒從那段陰影裡走出來，沒辦法走出那件事、那個年代（1960）。也正是因為如此，在翠華中學要被拆除改建的前夕，已經年邁的「廷叔」才會又回到他當年的高中，跟當年的學姊方芮欣一起重新經歷了那段。

方芮欣雖然一直都被拘留在這所學校裡，但仔細說起，她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返校」，因為那段記憶和罪疚，是她一直以來最不願去面對、最不願想起、最不願看見的事，但正是因為那段記憶、那份罪疚始終卡在她的心裡，造成她會不斷地重新演繹和回到那段記憶裡，去看見和經歷那些，讓她不斷地「返校」。遊戲登入介面的「初始新生」（New Game）、「前回」（Load Game）以及如果沒有走向第一結局就必須反覆再來、更改一些內心選項的設定，正符合方芮欣的情形：一次又一次地輪迴重生，一次又一次地經歷過去，一次又一次地面對內心的選項——一次又一次地「返校」。

2. 大時代的縮影

雖然遊戲裡我們只見到魏仲廷、方芮欣以及他們那一代的人，可是遊戲的背景是台灣的1960年代，戒嚴時期，一段人民被限制自由和基本人權，包括：集會、結社、言論、出版、旅遊等權利被限縮。政府可依相關法令條文對特定人士、政治上抱持異議的人士進行逮捕、軍法審判、羈押或處決，此間台灣常有人突然失蹤，不時傳出冤獄，俗稱「白色恐怖」的日子。1987年，台灣解嚴了，可是回首我們成長的階段，這些歷史真的成為只是「紙上的歷史」了嗎？光以筆者的成長經歷來說，在學生時期，「返校」、「髮禁」、「強迫穿制服」、「服裝儀容檢查」、「個人物品檢查」……等等，有太多太多「強制性」、「限制性」的東西根本都還是生活的常態，而且父母那一輩對政治總是避而不談，要我們遠離政治；書寫東西可以，但不要去寫到諸如罵國家、有反抗思想和情節的東西。

父母那一輩，也往往不願意分享他們年輕時的回憶。快樂的、他們覺得榮耀的事蹟會講，但關於脆弱的、不開心的事一概不談。然後說那就是「成熟」、「長大」。

這樣，那時代是真的過去了嗎？現在的我們就是全然的自由身了？

去知道那些年代的事情，了解那些年代的歷史，從來不是要我們對那些年代仇視和隔絕，而只是透過理解和反思，將屬於自身的一部分好好地接納回來。就像遊戲裡的方芮欣，她一再地面對自己每部分的回憶一樣，那些她不願面對的、她覺得汙穢不堪的，事實上都是她的一部分。

正如這遊戲的製作人在某篇訪談裡提到的：這遊戲並不是限定於某個特定的年代，而是要呈現所有被強迫限制自由的情況下，那種壓迫、恐怖感。像是遊戲裡的兩位主角魏仲廷和方芮欣，他們如果沒有去面對、經歷、取回和接納屬於他們的回憶，他們始終都還是在「返校」、「detention」的狀態裡。

真正地去理解，才會有真心的接納；有真心的接納，才會有真實的「自由」。這就是這款遊戲的核心理念。

＊在完整遊戲之後，遊戲的登入介面也會有所更動，這也蘊含著深意呢～後面的篇章會提到。

二、序章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或是一段魏仲廷與方芮欣共有但變形過的回憶

接下來我們要開始進入遊戲內容（終於XD）。遊戲從這開始：

1. 教室裡透露的訊息

我們還處於年輕小嫩肉（高二，約16-17歲）狀態的廷哥在課堂上睡著了，這堂課在遊戲之後的階段透過搜查可以知道是中國歷史課。

（↑眾多玩家表示這位教官–白國鋒長得很像某位政治人物）

在廷哥睡著時、上課時間，老師就被教官「請」了出去（教官權力極大）。談到關於「書單」的話題，顯示這時代還有「書禁」，一些具敏感字眼、敏感思想的書籍是禁止輸入、輸出和寫作、出版的，當然也禁止擁有和閱讀。至於什麼叫敏感字眼和思想呢？由政府說了算。

廷哥醒來後，在空蕩無人又風雨交加的教室裡可以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表示他們歷史課的殷老師ㄙˊ常請假，而且還即將要被別的老師替代了。

而且這時空所處的季節本來應該是不會有颱風的。從夏季制服、遊戲後面提到的三年級的畢業前夕來推測，應該是4-6月之時。

「課桌椅坐起來不舒服，但久了也習慣了」這是那一代人常有的習性，也是我們現今大眾仍常有的思維。「這東西我不喜歡，但久了也習慣了」、「這生活過起來很痛苦，但久了也習慣了」、「這制度很壓迫，但久了也習慣了」、「這食物很不健康，但久了也習慣了」、「這對象我不愛，但久了也習慣了」可以各種套用，而且還會覺得自己忍耐力很高，要比較誰的忍耐力高、誰比較能受苦。高啊！科科。

後面佈告欄則可看到各種關於考試的訊息，學生生活就是不斷地被各種考試填鴨，塞滿塞爆，太寫實了。

2. 教室外的探索

移動我們的廷哥到教室外，可以在一樓近校長室的外面看到幾片水仙的植栽，所有的水仙都枯死了，只剩下唯一的一株。那株還活著的水仙把它挖起來，可以得到以下訊息：

在之後的遊戲過程裡，我們可以得知文字是出自張老師（張明暉）的手跡，這種上面寫著一段張老師手跡的照片，是方芮欣的所有物，還埋在就是她的象徵的「水仙」底下，象徵著這是她純潔心靈的一塊、也是她深埋的屬於兩人的回憶。照片上的人影看不清楚，但可以看到是被原子筆憤怒塗抹、否定過的，以那個背影和身形看來，有相當程度的可能就是張老師。

至於為什麼是在校長室外，而又枯死一片，只剩一株還孤單地活著，可合理腦補的即為：這是一種象徵。象徵方芮欣的內心，她原有的純真和愉悅、她所珍藏的部分，都在校長（遊戲裡有明言校長也是行威權管制的軍人，象徵威權、壓迫、限制）的嚴厲看管之下，枯死了，只剩下唯一一部分還存留、隱含著，就是她和張老師之間的回憶。

「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

這是句出自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的話，除了是張老師和方芮欣兩人間感情的寫照之外，還暗喻著台灣的民主歷程。台灣的民主歷程是經過許多前人的血淚努力爭取來的，也就是我們的上一代、上上一代，我們享受著現今開花結果的自由果實，而那些做為樹根，為此犧牲奉獻的人們並不要求我們什麼回報。

二樓廁所的地方也是可以注意的點，在圖內筆者框選起來的地方，明確地寫著「男洗手間」。這是之後確認方芮欣和魏仲廷其實有著比我們遊戲裡所見的更深的連結的關鍵點。

工具儲藏室除了廷哥和學姊之後兩人會用上的暖爐以外（❤，但其實是一切不幸的開始XD），牆壁上還貼著不合常理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包含剛才的一片枯萎的水仙，這片出現在工具儲藏室裡的經文，以及之後兩人會見到的滿是鮮紅的河川，都暗示著這段雖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它更該說是經過兩人共有的、經過參雜與變形（混入了方芮欣的主觀意識）的記憶。

這就大辣辣地貼在學校公布欄上。除了反映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外，還跟整個故事的關鍵事件有關。

3. 禮堂處暗示著方芮欣是預謀要接近魏仲廷的

我們廷哥有沒有對學姊有愛意不能確言，但學姊是刻意接近魏仲廷、而且營造「巧遇」，卻是事實。就在禮堂這場景的橋段裡我們細看可以發現。

從上圖所見，我們的廷哥可以很自然地照鏡子，還會一直想到服裝儀容的事。對比學姊方芮欣，我們會發現，方芮欣幾乎不照鏡子（不敢也不願正視自身），當她被鏡子照出來的時候總是會發生不好的事（笑），這跟整體劇情有關，可見遊戲的細膩。

正如上圖，我們的學姊方芮欣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颱風近晚，獨自一人坐在陰森空蕩的禮堂正中央的一張出自教室的椅子上，睡著等著學弟魏仲廷的到來，藉機勾引他藉以營造跟魏仲廷巧遇的機緣。當然，上面說過這是段經過變形的回憶，因此說是方芮欣的記憶在真實世界的阿伯魏仲廷來到學校時開始被勾醒也未嘗不可。而為了加深與魏仲廷的互動，還故意把她的白鹿項鍊丟到工具間的通風口裡，讓魏仲廷去幫她找。

這是白鹿項鍊在本遊戲裡第一次出現，經由魏仲廷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他對這項鍊的描述是這樣（後面經由方芮欣的視角來看會有變化）。

找到以後還給方芮欣，可以看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她顯然其實是知道白鹿項鍊「就在那裡」的，但無論是她故意丟到那通風口裡藉以營造跟魏仲廷互動的機會，或是她真的想不起來（她刻意不願想起），都可以看到她對於此事隱瞞、迴避的心態。

4. 序章的部分方芮欣還沒有真正走進她的內心裡，也還未意識到自己已是鬼魂

（↑往校外走去，會路經在故事裡舉足輕重，充滿象徵意義的大榕樹。）

走到學校唯一的聯外道路，是一斷橋，斷橋底下的河水已是整片血紅。遊戲裡魏仲廷的解釋是「聽說」上游一代的工廠都會偷排廢水，以致整條河水都被染紅。那年代的「聽說」可多著，即使是被抓走也可以「聽說」是失蹤。當然玩家們也可以只把它當作是一種方芮欣意識的呈現。

回到魏仲廷的教室裡（二年仁班）。注意是這間教室而不是方芮欣的教室（三年忠班），這跟整個遊戲的進程有很大的關係，因為就連最後廷叔跟方芮欣對坐的地方，也是這間教室的這兩張桌椅，這顯示兩人是共通的。無論是魏仲廷或方芮欣之中缺了哪個，都無法完成真正的「返校」。像是之前請各位注意的廁所，以及後續會寫到的許多事件細節，都透露著這點。

隨著遊戲的進展我們將會知道方芮欣接近魏仲廷的真正目的，只是此時無論是我們，還是方芮欣都還不知道這點。因此隨著魏仲廷離開去找讓兩人溫暖的暖爐，我們也開始走進方芮欣的意識界：

看到方芮欣的心聲：

這裡除了是方芮欣的回憶以外，也極有可能是因為真實世界的廷叔回到了校園，觸動了此時身為「魍魎」的方芮欣，開啟了她內心的輪迴重演，使得我們能夠繼續遊戲，深入她的意識界。

（下回待續）